【37Line】Donut Hole

各位看倌好：

我絕對不是因為在拖延做PPT所以拿了大半天在改這篇2019年的舊稿，我絕對不是在拖延，一定不是（心虛

獨立的故事，題目懶得想，和日單的Doughnut沒有半點關係，只是拿當年的ハチ的Donut Hole名命。

請勿上升至真人OOC一定有不爽則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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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花了半小時消化一大串消息。

我，湊崎紗夏，前天出了車禍，目前在醫院留醫。因為我雙眼附近受傷，所以纏了紗布。現在的我和盲了沒什麼分別。

不過其他人覺得看不到東西不是最大的問題。現在最棘手的是我想不起他們是誰。

「我是你媽媽啊。」自稱是我母親的人用力緊握我的手，語氣又急切又絕望。就算想不到她的樣子，我可以想像出絕望的表情。

「媽媽？」我得思考耳中傳來的聲音，手上傳來的觸感，會不會和我破碎的記憶重疊。我像抓冰那樣用力抓緊記憶碎片，卻痛得令人想放棄，待我放手的時候，冰融化成水，溜走了。

「媽媽？」我回想得頭痛欲裂，卻只窺見母親濛濛的樣子。我們經歷了什麼？我們一起走過什麼的路？我應該要熟悉的一切全成了陌生的碎片。

「孩子的媽，不要勉強她吧。」這次響起沙啞的聲音，我猜是父親說話。

「我是你爸爸，今天你也累了，明天我們再來探望你吧。」父親像洩氣的氣球，有氣無力說話。

認識了那麼久的人忽然忘了一切，我不敢想像那是怎樣的感覺。

「你們不用擔心吧，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回想起來。」我扯起嘴角上揚，對着父母的方向說話。

我聽着他們的腳步聲遠離，然後停下來。

「對了，明天桃和志效會過來探望你。」母親說完這一句話就拉開門離開。

現在房間靜得能冷氣的聲音也是嘈音，什麼也看不見的我躺回床上睡覺。

我連現在什麼時間也不知道，在怎樣的房間也不知道，說起來廁所在哪個方向也不知道！

我悶悶不樂，抱着膝蓋而坐，一邊思考「我是誰」，一邊嘗試憑視覺以外的感官感受一下這個房間。

冷氣很吵，氣溫偏低，有醫院才有的消毒藥水味道。

咯咯。這是敲門的聲音。

「請進。」我大聲說話，免得門外的人聽不到。

隨着「打擾了」的一句，緊接着是開門的聲音，還有小聲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穿着塑料底的鞋子。沒了視覺，聽覺得變得異常敏銳，想捕捉所有微小的片段，嘗試拼出有用的畫面。

「你記得我是誰嗎？」對方問。

「我沒有忘記主診醫生的聲音啦。」我笑着回答。

「那就好了。」醫生平靜回答。

我聽着醫生拉過椅子，坐在床附近。從聲音和氣味來判斷，一定是女醫生。

「你大概掌握自己的情況吧？」醫生問的時候總會傳來翻弄紙張的聲音。

「嗯。」

簡單來說是短暫當盲人，記憶被撞得破碎，不過遇到車禍卻沒受到很嚴重的創傷，這算是奇蹟了吧？

「因為眼周圍的傷口，現在先讓眼睛休息一星期，視力的話應該沒什麼大問題；身體也沒其他大問題⋯⋯」

「因為最大的問題是我失憶了嘛。」我笑着說，雙手不自覺抓緊被子。

「過去有不少相似的病例，很多人最後也找回記憶。」

醫生應該是在安慰我，只是從她的語調中聽不出樂觀。大概是同一番話說過太多篇才麻木了。

「希望吧。」我朝醫生的方向展露笑容，感覺對方也笑了。

明明看不見對方的容貌，但身體好像仍有辦法感受別人的情緒。

「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按這個按鈕叫護士來；要調節床的高度和斜度，就分別按這些按鈕吧。」

醫生應該是指着某些位置跟我說明，但我只感覺到她的手劃過空氣。

「啊，抱歉，我忘記了。」

醫生可能看見我擺出「你到底在說什麼」的表情才想起憑空指着我是看不見的。

她重新介紹一次那按鈕的位置，但這次有拉着我的手，耐心引領我尋找每一個按鈕。每一對手的觸感都不一樣。母親的手是而溫暖的，而且指甲都有豎紋；父親的是溫暖而且厚實；而醫生的是手指節骨明顯，但手掌心是軟軟的，但就有點涼的。

平時不會思考別人的手是怎樣的觸感，待我不得不認真分柝別人的手後，只能說會平時這樣做的人應該是變態。

「現在的我也只有這樣才能看見別人吧？」我用指尖戳着醫生的手，道出自己的結論。「醫生你要注意保暖噢，手這麼冷不行呢。」

「謝謝你的提醒。」醫生耐性回答。「現在的你還可以聽，可以聞，可以觸碰對方來嘗試喚回自己的記憶。」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臉，仔細地摸一次額頭、鼻子、臉頰和嘴唇。人不看鏡子是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但我摸完也不知道自己像什麼樣子，只知道自己的鼻子還挺高的。本來還期望了解自己的樣子對回復記憶有幫助的。

「你父母和朋友來的時候也可以這樣做。」看着我滑稽地摸來摸去，醫生說話時聽起來像在忍笑。

「不會很奇怪嗎？」

「怎會奇怪呢？」醫生拉着椅子坐近過來，她身上的氣味也飄過來。這是洗衣粉的味道，好像還混了一點花香類的香水，應該是白花類的香水。

噢，原來我對香水是有點認識的。

「人很依賴視覺，說不定待你再看見東西的時候記憶就回來了，但在那之前，你還是可以嘗試用其他方法來回想事情。」

「但如果我回復視力後記憶沒回復⋯⋯」

「噓。一天的難處一天當就夠了。」醫生輕聲阻止我。「今天你就先睡，明天你朋友來的時候再想吧。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醫生硬生生轉換話題，也許是不希望我糾結在失憶的話題。

我忽然想起很重要的問題。

「廁所在哪裏？」

醫生扶着我下床，我整個人靠在醫生身上，不敢離開她半步。她也不介意我依在她身上，一步一步把我帶去廁所的方向。她為我打開門，像剛才摸按鈕那樣拉着我的手，告訴我廁所的架局。接着就憑我自己摸索，總算順利去了廁所，醫生則在廁所門外等我，再協助我爬回床上。

「還好廁所不太遠，不用我走出走廊。」只是去了一趟廁所，我整個人已經累透了。

「因為你父母很好，安排你住在單人房間。」

「他們沒有跟我說啊！」我立刻彈起來。醫藥費已經是一筆了，還要額外付費住在單人房，這會是很大的負擔吧？

「那不會是負擔。」醫生看穿我的想法，溫柔回答。

「看見你平安，比起你住在單人房的費用更重要。」

語畢，醫生離去。我等門關上後才躺回床上。從旁人的角度看，應該不知道我是清醒還是睡着了。

我再一次思考今天知道的事。

我是湊崎紗夏，今年三十歳，在韓國時裝公司擔營銷的社畜。幾天前出了車禍，昏迷了好幾天，現在醒來眼睛看不見，失去和別人的記憶，但仍能記得怎樣計算一元二次方程式這些無聊事項。

明明感覺上我是一個數學最差勁的人，為什麼偏偏記得的是一元二次方程式？

今天我見到自己的父母，他們為我的狀態憂心，而明天會見名為桃和志效的青梅竹馬。

他們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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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紗夏啊！！！」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精神抖擻的音源朝着我衝過來，用盡吃奶的力抱緊我。第一件留意的事情是對方身上有動物的味道，家裏有養狗的嗎？

「紗夏可是受傷了的，別抱太大力。」另一把聲音傳過來，似是擺出了沒聲好氣的樣子，她的聲音沉穩很多。感覺上今天來的兩個人性格也差很遠，一個像小孩，一個像大人，差點忘記這兩個人和我是同年的。

「不要緊的，我很好運，沒什麼皮外傷。」

「那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我們已經從、醫生那裏聽見你的情況。」聲音沉穩的人開口，還帶有一點鼻音，在句子中間奇怪地斷了句。

「所以我們從家裏找了一些可能幫助你的東西。」聲音高亢的人雙手握着我的手，興奮地說，光聽聲音也覺得是一個精神滿滿的人。

「ももりん？」我的嘴巴自動說漏嘴，像呼吸那樣自然喊出名字。

「欸！你記得我是誰嗎？」桃更加興奮地大叫，雙手不斷上下搖動我的手，搖得我快關節脫位。

「不要這麼大力。」此時第三把聲音傳來，原來醫生一直都在，她站得比較遠我才發現不了。

「對不起嘛。」桃朝另一個方向道歉，再轉回來跟我說。「那你記得另一個人是誰嗎？」

「是志效？」

「你還記得我們嗎⋯⋯」志效好像很感概，感慨得我猜她又要哽咽。

我稍為伸出手，拉拉她的衣袖，安慰她：

「你們的感覺令我覺得很⋯⋯熟悉。」

可能因為母親昨天提及了她們的名字，我才會有點印象。不過和她們做過什麼事，我還是記不起來。

我輪流摸了她們的臉部，像昨天那樣從額頭開始，慢慢觸摸眉毛、眼眶、鼻樑、面額，嘗試在腦海想像她們的樣子。好吧，其實我也不太想像到，摸起來好像差不多，最明顯的差別應該是頭髮。

桃的頭髮只到肩部；志效的頭髮則比較長，而且還很毛躁，好像倒多少瓶護髮用品也救不回的差。

現在我就像在玩拼圖那樣，只不過這幅拼圖的解像度有點低，就算拼出點東西還是看不清楚，總之腦中分別有頭髮及肩的桃，和頭髮很差的志效。

「嗯，這就好了。」我聽得出志效又抽了一下鼻子。對方是一個很容易哭的人嗎？

「那我們來說說我們做過什麼事吧。」桃拉了椅子過來。椅腳磨在地上，發出兩種不同音頻的刺耳聲音。

兩道刺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兩種回憶若隱若現。一種應該是小時候的記憶，我們在空地跑來跑去，或是跑去跳過水坑，或是去了爬樹然後摔下來的畫面。

另一個是近期的記憶，我們一起在喝酒聊天的畫面。

這兩種回憶輪流浮現，我看得見碎片，看着別人的嘴一開一合，看不清楚樣子，聽不清楚聲音。

我看見應該是桃的人壞笑拍着我肩膀，看見應該是志效的朝着我的方向舉起酒杯，又哭又笑着說了什麼。

桃是會勾起嘴角而笑的人，志效是很感性很愛哭的人。

恭喜你。我從她們的口形看出這句話。

為什麼恭喜我？

我聽不清楚她們接下來的話語，忍不住皺起眉頭，頭跟着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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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醒來了嗎？」

醫生的聲音我倒聽得很清楚。

「我竟然聽到你的聲音！」我很吃驚，立刻從床上彈起來。慢着，我從床上彈起來？

「當然聽到我的聲音，你又沒聾了。」我好像感覺到醫生在翻白眼。話說這個醫生竟然能看出我是醒着還是睡着，真厲害呢。

「ももりん和志效呢？」我按着自己的頭，莫名其妙地朝左右看，不出所料什麼也看不見。

「剛才和你聊到一半的時候，你的情緒有一點不穩定，她們就先走讓你睡了。」

「我情緒不穩嗎？」看來我是給別人添了麻煩，下回見到她們一定要道歉。

「處於記憶混亂的狀態人很容易躁動的，她們理解的。」醫生拍拍我的肩膀，就像剛才記憶中的桃那樣做，這樣聯想的話又令人頭痛。

「如果那會害你頭痛的話，就不要想吧。」醫生又說出和昨天相似的話語。她到底是怎樣看出我的狀態的？

「會有勸病人不要想起記憶的醫生嗎？」

醫生沉默一會才開口回答。

「醫生只是不該選令病人痛苦的選擇。」她像拿出事前準備好的答案，謹慎回答我。

「就算是痛苦的那邊才是比較好的選擇？」我嘗試擺出認真的樣子看着醫生。

就算是痛苦的選擇，我還是希望能回想過去發生了什麼。我想變回100%的湊崎紗夏，而不是70%、90%或是99.9%的。

「醫生應該以病人的福祉為先。」醫生遲疑了一會，又說出差不多答覆。對話陷入沉默。

良久，醫生嘆了一口氣才接話。

「直到現今時代，記憶運作也是很神秘的。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也想不起，有些人可能忽然有一天在街上想起所有事情，有些人可能永遠只想起部分的記憶。能否回復記憶是運氣的問題，不是努力了就提高機率。」

「就算是這樣，我還是想嘗試。」這回到我嘆了一口氣。

「你不可能理解我吧？記憶變得像拼圖支離破碎，自己的拼圖永遠拼不完滿，別人比我還理解自己，我卻連自己是誰也不清楚⋯⋯」我緊咬嘴唇，再說下去就要哭出來。

「請你千千萬萬不要哭啊！」醫生也跟着慌張起來。不是怕我哭，是怕我哭會影響眼部的傷口和包紥。下一秒我聽見椅子拉後發出的刺耳聲。

結果就算是身經百戰的醫生還是最怕病人哭。為了避免自己哭出來，我想像一下眼前這位醫生慌張的樣子，腦海卻飄出其他畫面。

我好像在哭，所以看不清楚記憶中的那個人。那個人走到我面前，抱着我，緊緊摟着，給了一個令人窒息的擁抱。我判斷不了那是什麼年紀的我，是小時候做錯事而自責的我、學生時期被人甩掉(我也不肯定有沒有這件事)的我、還是做社畜的時候被老闆駡的我？

我沒了哭或笑的意欲，呆滯地坐着，困在無限重複的畫面裏。

「你沒事吧？」醫生稍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回過神來。

「沒什麼事，只是累了。」我姑且笑了笑，回避醫生的追問，自顧自躺下來。

「你多休息吧。剛才你的朋友帶了最喜歡的玩偶，就放在你右邊的小桌子上，她們也說明天你的同事會過來探訪你。」

醫生識趣地準備離開，但離開之前交代了一句：

「有時候能想回大部分的記憶就足夠，想不起來的，可能是不太重要的事。」

待醫生走了之後，我伸手四處摸索，找到桃和志效的留給我的玩偶。醫生沒有說這是什麼玩偶，我只好靠自己摸索。

這不是一隻毛絨絨的玩偶，應該是短毛的玩偶。它頭頂圓滾滾的，有兩顆應該是眼睛的粒狀物，眼睛下方有一個凸出來的錐體狀物體。

這到底是什麼鬼？

我再往下摸索，玩偶旁邊有兩片東西，最下方好像有一對腳，而且是有蹼的。

這是什麼鳥類動物嗎？

我抱着玩偶用力吸了一口，果然是我最喜歡的玩偶，連味道也有熟悉的感覺。

這一晚我沒有胡思亂想，摟着玩偶很快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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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在J公司工作了六年。」名為林娜璉的人跟我說明了這幾年在工作遇到的事情。

今天有三個人來，分別是林娜璉、周子瑜和俞定延。她們說我的韓語說得很流利，在一家韓國時裝品牌店還做得不錯。

在我失去記憶的當刻，韓語能力卻像踏自行車的能力一樣沒有消失。我竟然有能力自由切換兩種語言，我還真厲害。

她們告訴我，我轉了兩份工作才來到現在的公司，然後順順利利升職，聲稱過着別人會很羨慕的方式安穩過日子。

「期間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嗎？」我問。聽她們講述過去時更像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感受不了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這個嘛⋯⋯」子瑜好像有些話想說，但又像顧慮什麼而沒說出口。

「確實是有特別的事情，但不是發生在你身上的。」定延接話。

「我們公司有一個人，他有穩定交往的對象，漸漸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他就想和另一半求婚。」

「你和他佷熟絡，你是一個好人就替他想計謀，簡單來說就是準備大驚喜，例如在大型廣告板放求婚廣告。」

「來到要求婚的一天，他和他另一半一起出現，你也想着計劃一定會順利的。」

「結果是他單膝跪下準備掏出戒指，對方也從口袋掏出戒指準備求婚，最後成為互相求婚的局面。」

定延和娜璉好像早就設計好台詞，一句一句輪流說話。

「聽起來很有趣。」我嘗試搜尋特殊的記憶，但想像不到那兩個人的樣貌，更想像不到二人求婚的畫面。

「你有想起什麼嗎？那時候的你很雀躍的，每天都在說要怎樣幫忙準備。」娜璉追問，好像比我更在意這件事。

「抱歉，好像沒什麼印象。」我輕輕搖了搖頭。今天不像昨天那樣，內心對她們說的話好像沒什麼反應，可能主角不是自己才沒什麼感觸。

「是嗎⋯⋯」怎麼這三個人好像比我更失落？

「讓我和他聊天的話，也許能想起什麼的？」我提議着，雖然覺得這個方案的果效不大。

「啊、那個、他的話嘛、就是那個、移民了！所以最近也沒怎樣聯絡。」子瑜結結巴巴回答我。

「但他之前不是和我很熟絡的嗎？總有聯絡方法吧？」我再問。

「雖然是這樣，但他是跑去窮困地方當志工，所以現在很難聯絡他的。」娜璉倒是很冷靜回答我。

「那也沒辦法了。」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沒辦法再說什麼。反正我對這番記憶沒什麼特別印象，也許那個人其實和我不太熟絡。

我又問她們我最近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她們說我過得很正常，然後又說了一些職場事情就離開了。

今天的對話好像沒什麼特別。昨是陷入混亂，今天感覺好像什麼也沒發生的樣子。什麼收獲也沒有。

「你認為這是什麼原因？」我問坐在一旁寫病歷的醫生。我想像她放下筆，抬起頭，拄住腮子，全神貫注看着我。

「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醫生嗎？」

「醫生不是萬能的。」

「那你就說說自己的看法。」

「你還真是固執的人。」醫生嘆了一口氣，發出無奈的笑聲。

「今天的同事也是這樣說我的。」我聳聳肩。「她們說我平常笑嘻嘻像個傻子，但是不達標不會放棄，對在意的事情會變得很嚴厲，聽聞還會變得很兇。」

說自己「聽聞會變得很兇」，整個感覺很抽離。別人口中的我和我到底會相差多遠？

「你的確是這個樣子。」醫生應該是苦笑着回答我。看來這幾天來我給她留了奇怪的印象。

就算不知道對方的樣子，我仍會不自覺想像對方和我說話的表情。

「那我只是隨便說說自己的想法。」醫生換上輕快的語調，闔上病案檔案。

「請。」

「現在的你急於回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因為那些是塑造現在的你的重要經歷。你現在正急於解答『自己是誰』這個問題，但愈急着找到答案，在找不到時就愈痛苦；但對於近期的事，你並不急着回想起來。可能最近發生了不怎麼好的事情，發生了你不想記起來的事情，你的腦就決定現在不管近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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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發生了什麼事嗎？

醫生離開後，我躺在床上思考她那番說話。今天和同事聊天時聽不出我有什麼煩惱和討厭的事。當然，可能那些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煩惱，剛好現在的我什麼也記不起來。我決定再一次從最遠的記憶開始着手。

我是湊崎紗夏，是一名獨生女。母親是家庭主婦，父親則是在公司當經理。我有兩名青梅竹馬，平井桃和朴志效。從小到大都上同一所學校⋯⋯

童年的部分這樣就完結了嗎？有沒有遺漏什麼重要的人物？

總覺得我漏掉什麼。

明明內心清楚知道還空了一大塊的記憶，所有事情由此零碎散落在四周不能聚在一起，偏偏我就是想不起關鍵的東西。

還是人？

我在床上靜思亦想不出答案。這個時候護士敲門進來了。

「紗⋯⋯湊崎さん！你今天過得還好⋯⋯嗎！」值夜班的護士精神滿滿推着手推車進來，輪子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我拉高左邊衣袖，等她過來替我量血壓。

從我進院那天，就是同一個護士負責看護我的，偶爾她也會和我談兩句話。她說話會有奇怪的抑揚頓挫，聽了好幾篇也覺得很好笑。她說是韓語留下來的習慣，就算說慣了日語，還是改變不了口音。

「撇開我過得不好的部分，我也過得挺好的。」我回答護士。

「是嗎？那就好了。」護士把乳膠布綁在我的手上，聽不出我在說廢話。

我們完成其他基本檢查，護士忽然問我這幾天有沒有下床走走。

「從床邊到廁所算不算？」

「哎喲，這樣可不行的，你要多走動才行。」護士嘖了兩聲，她可能配合舉出食指左右搖擺。

「我這個樣子可以怎樣走？」我指向自己包得密實的雙眼。

「啊，那又是，你又是容易跌倒的人。」護士拍了一下手，然後沉默了一會。

「那我巡房過後，我陪你走一走吧，你在這樣等我呢。」

我來不及回答要不要去散步，她就推着小推車走了。我待在床上發呆一會，果不然隔了一會我又聽見護士的腳步聲。

「我們來散步吧！」護士精神滿滿說着。

護士和醫生的做法不一樣，醫生像是怕我會摔死，讓我一手抓住她的手，她再圈着我的肩膀前進。護士的話，她只是讓我挽着她的手臂。她領我出房間，再讓我靠近牆那邊，我可以摸着牆邊緩緩前進。走到樓梯處的時候，她會先通知我，再教我通過踢腳判斷樓級高度。

走樓梯的過程很緩慢，走一層樓的樓梯好像花了一小時那樣。平時習以為常的動作變得很陌生。

「我們現在要去天台呼吸新鮮空氣，不然一整天都在吸醫院的空氣會很鬱悶。」

我聽見護士開門的聲音，我跟着她的步伐走出去，用力吸了一口氣。

「原來空氣是這樣的味道。」我自言自語，剛好護士聽到了。

「對啊，不少人值班的時候會跑來這來呼吸空氣。」護士牽引着我，讓我站到天台中心。「例如你的醫生現在也在這裏呢。」

護士喊了一聲醫生，不消一會我聽見有人走過來的聲音。

「那麼巧合。」我笑着對醫生說話。

「值班時也需要休息的。」醫生一如既往平靜回應。

「抽一根煙嗎？」

「電視劇才會那麼演吧。」醫生長嘆了一口氣，還真是一個愛嘆氣的人。

「我在觀星⋯⋯也算不上觀星吧，但只是看着心情就會好起來。」

「是這樣啊。」我敷衍了事，反正我就算多喜歡觀星，現在的我也看不到。

噢，原來我喜歡觀星的嗎？我對自己又理解多一點。

「那你想看嗎？」醫生聽見我失落的語氣，不以為意一問。

「怎樣看？」我再次指向眼上的紗布。

「你舉起右手食指，然後像這樣。」醫生站在我的右後方，舉起我的右手，用我的手指給每一顆星的方向，告訴我每顆星星的名字，如同我第一天在醫院，她耐心指出每一顆按鈕的用途，還會扶着我去廁所。

聽着醫生的描述，我腦海中竟然浮出星空的樣子。

我之前一定有看過星空，但在哪裏、什麼時候、還有和誰看？

「大概就這些了。」醫生放開我的手。「我也只記得一點點。」

「醫生喜歡觀星嗎？」

「我喜歡觀星嗎？」醫生反問我，我好像還聽到嘆息的聲音。

我聽得出醫生莫名其妙失落，於是趕緊想點東西鼓勵對方。

「欸、那個、謝謝今天的觀星導遊！醫生小姐真是溫柔體貼的人！有你當主診醫生我真的很幸運！」

怎料我一這樣說，醫生更沒有作聲，連呼吸聲也沒有聽到。

「紗⋯⋯湊崎さん，我們該回去病房了。」護士悄悄靠過來，刻意放輕語調說話，再來把我拉走。

我沒能聽見醫生的聲音就離開了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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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來了，父母再來探望我。他們告訴我，我快可以拆掉眼上的紗布。

「那就好了，如果可以看得見的話，也許能想起更多事情。」我緊握着母親的手，有點雀躍回答。

「嗯，那就好了。」母親摸了摸我臉頰，她的手還是涼涼的，涼得我不禁為她擔心。

「但你也不要勉強自己。」父親的手搭在我肩上，沉厚的重量令人心安。

「我沒有勉強自己啦。」我把手搭在父親手上，希望他能相信我的話。

他們的喉間傳來微弱的聲音，那股聲音卻成不了句子，他們之間隔着有口難言的沉默。他們好像有事情想告訴我，卻不敢說出口。最後母親把我摟在懷裏，我聽見她的吸氣聲，感受水滴落在我衣服。

不管你想不想起所有事情，你永遠是我們最愛的紗夏。

「今天父母這樣說了。」我對着巡房的醫生說話。她每天早晚也會準時看診，她一來我就知道現在是什麼時間。和她聊天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雖然她話不多，但有時候會蹦出有趣的內容。

「因為很愛你，所以不管你變成怎樣都愛你。」從醫生的聲音判斷，她是站在床尾，可能又是在寫病歷。

「聽了之後我也很感動，明明我現在只有樣子是他們的女兒。」

「待你可以看見他們的時候，可能就不只是樣子了。」醫生坐到床左邊的椅子上，我又聽見她在寫東西的聲音。

「病歷有這麼多東西要寫嗎？」我問。每次她來的時候，感覺寫東西寫很久。

「詳寫一點比較好。」她難得笑了，手上的筆並沒有停下來，紙和筆不斷磨擦，沙沙作響。

直到晚上快睡着的時候，腦海不自覺播放沙沙的聲音。那似是紙筆相磨的聲音，又似是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

我坐在森林裏的長椅上。左右耳邊分別傳來樹葉的沙沙聲和紙筆的沙沙聲。

我朝左邊看，有人坐在我旁邊垂頭寫東西。我看不清那個人的樣子，亦看不清寫了什麼。

「有那麼多東西要寫嗎？」

「想寫下所有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段時光。」

我不能分辨那個人的聲音，卻能聽清楚句子的內容。

我看不見那個人，卻知道他是笑着的。

這裏只有沙沙聲，泥土的味道，風的溫度。

我分不清楚這裏是我的回憶，還是一個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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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拆下紗布的日子，我醒來之後一直輾轉反側。

直到父母、桃和志效來的時候，我才坐起來，他們說醫生快到了。

我不知道醫生的樣子，不論是美還是醜的，今天總算有機會看見她的真面目。

門打開了，有人走進來，但有點不對勁。同樣是塑料鞋底造成的腳步聲，這個頻率我不熟悉的。那個人走到我旁邊，刮起的微風揚起她身上的味道，那不是洗衣粉混香水的氣味，而是另一種香水的氣味。

「您好，我是今天替你檢查的醫生，現在讓我替你解下紗布吧。」

連聲音也不一樣了，是轉了另一個聲生來檢查嗎？我轉過身讓醫生替我拆下紗布。隨着纏着雙眼的布料漸漸消失，光線能穿過我的眼皮，閉着眼也能感受光在四周。

直到最後一段紗布離開我的皮膚，我緩緩張開雙眼。一開始所有東西都是像沾了水那樣模糊，我定睛在一點，等雙眼適應接受大量訊息的感覺。

我可以看見自己的手，輪廓漸漸浮起來，我的手不再是一疊肉色的形象。我看見手指尖，看見手指，看見手背，當把手反過來，我看見手掌。我竟然覺得自己的手有點陌生。

這個時候我才抬頭，四處張望。房間裏有五個人，我走下床，一步步走向床尾。

我瞇起雙眼，打量每一個人的樣子，像認人遊戲那樣，指着每一個人。

「媽？爸？ももりん？志效？」

我該認識每一個人，但現在他們的樣子看起來很陌生。

「嘩，紗夏！你竟然認得我們嗎？」我猜是桃的人抓着我的雙手上下搖動，搖得我快脫臼。

「嗯，算是吧？」我看着應該是志效的人，她和桃完全不一樣，沒有任何興奮的跡象，而是拿着手帕捂着臉。

「志效？」

「志效你該不會是在哭吧？」桃比我更快問了我想問的問題。

「我就不可以哭嗎？」志效露出雙眼，眼眶都發紅了。

「不不不，當然可以，我們歡迎愛哭鬼。」桃用力揉搓志效的頭頂，明明她也是紅着眼眶的。

到父母過來摟着我的時候，我滿腦子想着我是否要覺得高興溫馨。他們因為我而連繫，而失去記憶的我卻像一個陌生人突兀站着他們之間。

「抱歉，要阻礙你們的溫馨重聚。」醫生揮一揮手，希望我們不要忘得她的存在。她是一名看起來很酷的醫生，有氣勢奈何就是有點矮，束起馬尾看起來更像街上隨處可見的年輕人。

「我們要來談一談出院後的安排。」

她不是之前的主診醫生。

「請問之前的醫生？」我問。

「她家裏有事需要臨時離開日本，所以我才過來。」醫生笑着回答，笑起來會露出一邊虎牙。

「她有清楚交代你的情況，所以不用擔心。」

「好的。」我簡短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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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人的習慣力好得可怕嗎？從出院到現在，我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時間就習慣在家的感覺，不到兩周就回到公司上班。

父母把我接回家中，我看見自己的房間，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比起腦袋，我的身體更快記起這個地方。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摟着自己的玩偶。一切是多麼的陌生，但我不害怕。

對了，我總算知道那隻玩偶原來是一隻企鵝。

我問了桃和志效，她們都說我很喜歡企鵝玩偶。

「真的嗎？」我和懷裏的企鵝大眼瞪小眼。「我竟然是喜歡企鵝？」

「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我高舉懷裏的企鵝，左思右想，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父親要上班，母親是家庭主婦但仍有充實的生活。出院後的兩星期我主要待在家裏休息，最常做的事情是翻看相簿。從嬰兒時期翻到小學，再來是初中、高中、大學的入學和畢業禮，最後是我出來社會工作的頭兩年照片。我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如此分明，要找回對應的記憶，應該也不困難吧？

晚餐時父母會跟我說起過去的事，我安靜聆聽自己的故事，聽着理應記得的深刻故事。明明應該是自己說出自己的故事，現在卻需要靠着別人的口旁敲側擊了解自己。

我想起一丁點的碎片，大部分仍散落在不同角落，等着我撿起來，擦乾淨，放回本來的地方。那些角落在哪裏？原本的地方在哪裏？

每天我繃緊神經生活，只為了不錯失眼前任何微小的拼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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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杯！」

在熱鬧的居酒屋，志效和桃舉起啤酒杯，我和她們乾杯慶祝。

「醫院的飲食很清淡吧？快來補充鹽分！」志效把兩串烤雞塞到我面前。

「我自己來就好了。」我苦笑着，看着桃和志效在我面前堆起一座食物小山。

「怕你吃不夠，今天你想吃什麼就儘管說，我們結帳。」桃又拿了一串烤牛肉來。

這樣下去我可能因為吃太撐又進一趟醫院。

我知道這是她們二人的心意，所以還是捲起衣袖，準備吃光眼前的小山。

「說起來。」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們之前有在居酒屋慶祝什麼嗎？」

「慶祝？」志效歪過頭看向我。

「嗯，例如我身上有什麼高興的事情，你們在居酒屋替我慶祝的。」

桃張大着嘴巴，烤雞串懸在口中；志效拿起酒杯，懸在嘴邊沒能喝上一口酒。

「大學畢業吧？因為你去了韓國交流一年，學分換不過來，所以比起我們延畢了一年。」

最後是志效別開視線回答，桃則是把雞串放回原位，拿起酒來喝。

「是這樣嗎？」我微微皺起眉，視線來回於桃和志效。

「就是這樣。」

「整件事很有你的風格呢，因為忘了交文件要延畢，除了你之外沒有人能做到吧？」

以我延畢為核心話題，她們倆開了下一個話題，興高采烈聊起來，我的思緒卻回到在醫院想起的一幕。

桃壞笑着拍我肩膀，看見志效朝着我的方向舉起酒杯，又哭又笑着說了什麼。

恭喜你。我從她們的口形看出這句。

真的只是大學畢業嗎？大學畢業有必要笑得那麼高興嗎？

我沉默吃着東西，嘗試回憶那個時候的前後細節。

果然還是想不到什麼。

＝＝＝

按照醫生、朋友、同事、父母的說法，我的進展很好。八個月內已經看不出我是一個曾失憶的人，各方面已經回到生活的正軌。

有些沒能想起的事情，身體像取代腦袋那樣記下來。例如看見認識的人，可能想不起之前的回憶，但又能準確無誤說出對方的名字。聊天的時候，像從泥土中拔出地瓜，抽起第一塊回憶的時候就連帶其他的回憶抽起來。只是想起來的全是無關痛癢的事情，我內心仍殘有空洞。

有什麼決定性的記憶仍被遺忘。如果想不起那一塊碎片，我整個人生就崩了一角，然後要不完整度過我的人生。光是想像也覺得很可怕。

「雖然是這樣說，但其實你的回復很不錯，和同類型的病人比較來說。」孫醫生對着電腦輸入報告，再轉過來跟我說話。

「可是還差了什麼。很重要但我又說不出是什麼的東西。」

「先不要那麼焦急。目前你的情況是看見那個人的樣子，可以隱約想起那個人的事情？」

「大概是這樣。」

我第一天回到公司，看見同事時會萌生的奇怪感覺，如同戴着錯誤度數的眼鏡試圖看清楚身邊的視物。事情扭曲成奇怪的形狀。明明心中好像知道那件物件的真正樣貌，卻和眼前的影像對不上，這份落差感總令我頭痛。

「這樣形容的話，你懂嗎？」我問從剛才起就拄着腮子看我的醫生。

「我可以想像的。那最後你有對上嗎？」孫醫生繞着二朗腿，坐直身子，轉起筆來。

「可能困惑了一陣子後，在不重要的關頭會連起所有事情，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悟感，有種找回拼圖其中一塊的暢快感。」

「那很好，還有什麼特別事情嗎？」醫生微笑拍手，好像我剛才完成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我思考了半分鐘才開口回答：

「算不上特別，但最近夢境的內容都在重複。」

「是怎樣的夢？」

「是一個關於拼圖的夢。」我重新回想夢境的內容。

「我在一片純白的房間玩拼圖，明明是只有一百塊的純白拼圖，應該可以很快拼好，但每當我拼到最後一塊的時候，那一塊會無故消失。我得在純白的房間尋找最後一塊白拼圖，找着找着就會很焦急，然後就醒來了。」

「是不完整的拼圖嗎？」醫生在紙上記下來。

「是一個不可怕的惡夢。」

「永遠差一塊的拼圖真的很可怕，還有其他夢嗎？」

我又停下來思索一會。其實那個才是出現得更頻密的夢。

從我回家起，總是看到同一個人出現夢裏。我看不清楚那個人的樣子，但他每次總會在不同的地方出現，有時候是像主題樂園，有時候是像學校，有時候在家裏。對方好像無處不在。我從沒看清楚過他的輪廓，卻能肯定他每次是站在前方，然後回頭看向我。

他還笑了，不是爽朗大笑，而是像勾起嘴角的調皮笑容。

這個夢隱藏的資訊好像更重要，但我又沒法好好整理說出來。

「你還好嗎？」聽見醫生的聲音我才回過神來。

「你看起來神色凝重。」

「我沒事。」我揉了揉眼睛，想把腦中模糊的畫面抺去。「最近恍神的情況有點多。」

「很正常的，那我們說回那個拼圖惡夢吧，這個夢你覺得代表什麼？」

「應該是我的記憶吧。」我雙手拄着額頭，愈想擺脫夢裏的畫面，它更頑固留在腦海。「隨着車禍而破成千千萬萬的碎片，現在的我正努力拼回。」

「如果拼圖是代表你的記憶碎片，你認為你的拼圖拼了多少？」

「可能也有五成吧。」和失憶那天隔了八個月之後，我猜自己不是原地踏步的。只是還是那句話，我還未找到最關鍵的那一塊拼圖。

「那已經很好了，接下來的事情就順其自然吧。我不希望你急着找回所有記憶卻令自己痛苦。有時候能拼上99%就足夠了，不用追求最後的1%。」

「之前的醫生也是這樣說的。」

我這樣一說，想起原本的主診醫生並不是眼前的人。

「請問之前的醫生⋯⋯？」我雖然如此開口，卻不曉得該怎樣接下去。該問「去了哪裏」、「最近如何」、還是「還在這裏工作嗎」？

「她嘛。」孫醫生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仰首看着天花板。

「她應該還在某一個地方奮鬥吧。」

她依然注視着天花板，像在想什麼。

＝＝＝

又來了。

耳邊傳來樹葉沙沙作聲的聲音，我站在森林公園的路上，前方又站了一個人。

他側背向我，我看到他一直拿着筆寫什麼。

同一個人出現了很多次，我不可能認錯的。就算每次的環境、季節、聲音不一樣，肯定是同一個人，然而我還是沒法記起關於這個人的事。

你到底是誰？我嘗試開口，但發不出半點聲音。

不過對方好像聽到了，停下動筆的手，似是要轉過來看向我。

又來了。

我總是在同一個位置醒來，滿身大汗，彷彿在夢裏遇到可怕的事情。

我從床上坐起來，盯着顯示着凌晨三時四十五分的夜光時鐘。距離正式的起床時間還有一大段距離，我躲回去床和毛毯之間的縫隙，就算熱得冒汗仍把自己包得牢牢。

「你到底是誰？」

這回我可以發出聲音，卻沒了詢問的對象。

如果這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人，那他是我建基於什麼而想像出來的人？我從目前的生活來看，根本沒法看出有誰值得我每天記掛。

如果這是真實存在的人，那他為什麼不曾出現在我的眼前？

你到底是誰？

「紗夏，紗夏。」

聽到有誰呼喊，我才睜開雙眼，母親的樣子就在眼前。

「怎麼了嗎？」我一開口，聲音嘶啞得不行。

「鬧鐘響了你也不起來，我才進來看看你。」母親揉了揉我的腦袋。「結果看到你在哭了。」

我抺了面頰，真的濕了。

「是作惡夢了嗎？」

我搖了搖頭。

「我想不起來⋯⋯」

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人，我卻沒法想起半點關於「他」的事情。

母親沒有作聲，只是摟着我，等待我哭聲停止的一刻。

＝＝＝

也許和桃她們出門逛一下，心情會好一點。母親是這樣說，所以我問她們周未有沒有空，她們很爽快答應出門。

「這個可是最近少女之間流行的甜甜圈店！」桃指着粉紅色的店說。

「我們和少女早就有——點距離吧？」我沒聲好氣回答。

「只計精神年齡的話，我們仍是少女。」

「我猜你和紗夏的年齡合起來才有少女的年紀吧。」志效笑着回答。

三個人吵吵鬧鬧走進店裏，拿起餐牌研究該吃什麼。

「那我試試看巧克力的，配一杯美式咖啡。」我挑了一個看起來沒那麼多色素的甜甜圈，放下餐牌，看到桃和志效直盯着我。

「怎麼了？」

「欸、沒什麼。」桃舉起餐牌，阻擋我的視線，那我只好看着志效。

「真的只吃一個甜甜圈就夠了嗎？」志效問。

「夠了，吃那麼多會胖啊。」

「哈哈！對，桃，你可別吃那麼多。」志效拍着桃的肩膀，僵硬笑了幾聲，話題又回到該點什麼甜甜圈。

這個模式在之前的居酒屋已經出現過了，我深信剛才她們不是因為只點一個甜甜圈才吃驚盯着我。

甜甜圈是新鮮炸出來的，咖啡是新鮮炮製，上桌時還是熱騰騰的，我就盯着甜甜圈等它涼一點。

桃和志效依然亢奮聊着各樣的事情，我很想和她們一起興高采烈討論。今天的行程應該是三人快快樂樂吃完甜甜圈，可是現在的我卻沒法好好笑着。

「吶。」我輕聲問道。

「我是不是會一輩子也想不起來？」

桃和志效面面相覷，最後志效小心翼翼問道。

「想不起什麼？」

「那個人。」

「⋯⋯是誰？」

我隔了很久，直到咖啡的熱氣消失才能靜靜張開嘴巴。

「我也不知道。」

我盯着甜甜圈的空洞，彷彿那裏能連接我缺失的記憶。可是我什麼也看不到。

我捂着雙眼。

「想起很多無關痛癢的事，但我好像還未想起來，真正重要的事情。明明每天，每晚也在思考，卻完全沒有頭緒，那個人是誰。」

「可以告訴我們嗎？關於那個人的特徵。」桃問。

「我不知道。」我哀號着，欲哭無淚。

「我只知道想不起來的話，好像很不對勁，好像我忘掉最不該忘記的人那樣。」

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嗎？一定是真實存在的。

我不可能會為不存在的人落淚思念；不會因為不存在的人而內心變得支離破碎；不會因為不存在的人而不知所措，慌張失措。

＝＝＝

撇除擾人的夢，我大概是一名很好運的病人。失憶這回事對我生活沒很大的影響，它是路邊的小碎石，也許有時候會絆到我，但更多時候我可以移開它，或是把它踢開。

「紗夏，現在真的看不出你有失憶呢。」娜璉像貓那樣伏在我小間隔隔板上和我說話。

「因為我能記起你欠我三杯咖啡的錢嗎？」這個談不上是我記起來的，我在翻看自己的工作筆記剛好翻到，然後順便回想起來。娜璉總會裝可愛說着「就借我一次吧！」，然後一借就半年了。

「行啦！我會還你的！」娜璉立刻別過頭，只有眼珠子轉過來看着我。「我在說你可以無縫接軌回來工作很厲害。」

「舊的案子我是看之前自己留下來的筆記繼續做，新的案子不會有什麼問題，我可沒忘掉營銷的方法。」

作為一個失憶的人，可以兩周後回到意外前的工作，確實不得不自誇。我記得回來工作的時候，首先吃驚的不是排山倒海的工作量，而是自己的電腦屏幕下方放了一整排轉蛋玩偶，主要是企鵝和柴犬。

「所以到底為什麼是企鵝？」那時候的我自言自語，剛好被路過的子瑜聽到。

「因為你很喜歡企鵝。」子瑜特意繞過來，擺弄我桌上的小企鵝。

「真的嗎？」

「嗯，真的。」

「雖然很可愛，柴犬我還可以理解，但我為什麼那麼執迷於企鵝吧？」桌上放了七隻企鵝，這也太多了吧？

「那大概是因為、」

「喂！子瑜！不是要開會嗎？還站着做什麼？」定延忽然冒出來，一把拉走了子瑜。企鵝的話題就這樣完結了。

我參觀自己的辦公桌，在桌子的一角放了一疊筆記。翻開一看，原來是每個案子的計劃進度。因為之前的我寫得太詳寫，就算我完全忘記發生什麼事，工作量多，只要按着筆記的安排也能解決問題。

「看來我也要去開始寫筆記了。萬一將來失憶也有東西依靠。」娜璉捋起自己的頭髮，放在唇上裝作是小鬍子。

原本在翻時裝目錄的我停下手，抬頭看着她。

「抱歉，我不該拿這件事開玩笑。」娜璉立刻鬆開自己的小鬍子，慌慌張張道歉。

我也沒有想起這個點，只是說到工作筆記令我想到另一件事。

「我一直有寫工作筆記的習慣嗎？」

「從我看着你進來的時候，你就會拿着筆記本四處跑。有什麼問題嗎？」

「那我在私底下也會寫筆記的嗎？手帳、子彈筆記之類的？」

「這個嘛。」娜璉別開視線，攤開雙手聳肩。「我可不清楚。」

林娜璉回答不清楚，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我是有這個習慣。明明這對恢復記憶很重要，卻從沒有一個人提及「你可以去看看之前的筆記」。

在日常之中，我隱約覺得所有人在如常生活時，對着「部分失憶」的我多了一份顧忌。

大家像在我背後悄悄達成共識，按着只有他們知道的劇本演出，只有我傻呼呼什麼也不知道。

＝＝＝

這天我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翻自己書架上的筆記本。書架上的筆記全是課堂上的筆記，在歷史課寫下何年何月何日有一個我不在意的人做了什麼事，卻沒寫下屬於自己的版本。不過因為是自己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東西，捨不得扔掉的才一直放在架子上。

如果不是在架子上，也許是放在其他地方。我的房間又不是很大，不在書架，就在床下。

我從床下拉出一個一米長的箱子，打開發現又是很多本筆記簿。和課本不一樣，這裏的筆記本大小、樣式全都不一樣。

我拿出其中一本最花俏的筆記，翻開一看，Bingo，是高二的日記本。

「今天和H和P一起去了最近開的蛋糕店，很很很好吃！」文未是一大段甜品的描述，還很有耐性畫了一大串的顏文字。

我大概翻開每一本筆記本，看着自己由青澀的中學生到高中生，一直到成為大學生，再到成為社畜的兩年，我都有在寫日記。字體也由少女體漸漸脫去稚氣，染上一點秀氣，最後是寫成差點自己也看不懂的潦草。

小時候的字體比較圓潤稚氣，寫的內容也沒特別。最神奇的事情是，我到高中的時候就沒有在日記中寫下別人的姓名，全用姓氏第一個英文字作代號寫下來，可能是避免被人偷看日記的時候，猜出我在說誰的壞話。不過我的日記沒有很多主觀感受，更多像記錄生活細節。這樣一看才發現，原來自己曾經做了這麼多的事情。

我重溫過去的小事，翻開一頁又一頁的記憶。我沉醉在自己的回憶之中。初中和高一的時候寫得斷斷續續，內容都是在聊天氣和吃了什麼，到高二開始卻勤奮得很，每一天都在寫，內容是關於精彩的學校生活。

直到母親敲門進來，我才知道原來過了三小時。

「在看什麼？」母親看見我拿出好幾本筆記攤在地上問。

「我在看日記，你沒告訴我原來我有寫日記的習慣。」我剛好看完最後一本的筆記。

「我只知道你小時候有寫，但沒料到你長大後還繼續有寫下去。」母親在我身邊坐下來，拿起一看就知道是小學生才會用的筆記本，只看封面又放下來。

「寫日記的感覺很有趣，讀的時候都在懷疑寫下來的真的是自己嗎？好像是另一個人寫的故事。我完全記不起自己曾做過這樣的事。」

「日記的作用不就是這樣嗎？」母親撫摸我的頭頂，我抬頭看着她。

「說起來，我想問一個問題。」我拿起高中的日記本，翻至其中一頁。這天是開學沒多久的日子。

“沒想到M也進了同一所高中，這也太有緣了。幼稚園之後就沒見面了！”

「這位M是誰？」我指着日記的這一行問。因為是小時候認識的人，也許母親會知道。

母親深呼吸，凝視指尖上的M字，久久才呼出一口氣。

「我也不清楚。她是很重要的人嗎？」

「我猜是很重要的人吧。」老實說，我自己也不確定，但在接下來的日記內容，這位M小姐和桃、志效的登場率一樣高，甚至在大學的時候，因為進了同一所大學，差不多每一天也有和她互動。

奇怪的是，看似是很親近的人卻沒有在我受傷的時候探訪。出了社會兩年還保持緊密聯繫的親密朋友，總不會完全不露面吧？

「而且你會知道我其他日記本去了哪裏嗎？我找來找去也找不到。」我翻遍整個房間也找不到工作後兩年的日記。

寫日記就算會斷掉，應該是漸進式地斷掉，寫日記的簡隔愈來愈長，最後乾脆不寫，而不是一口氣斷了。現在我連一本工作後兩年的筆記也找不出實在是太奇怪了。這個和家中相簿的情況一樣，難道是巧合？

我再次抬頭對上母親的目光，但她避開了我的視線。

「可能你問桃她們會比較好。」她垂着頭說，雙手緊握在一起。

有時候她們比我更清楚你的事。母親是這樣說，她說得對，她們確實會更清楚日記和M小姐的事。

當我攤開日記的其中一頁，指着M字，一人表情繃緊，另一人一口氣喝光一大杯水。因為我拿出了確實的證據，這回她們的反應比上回在甜甜圈店時更加激動。

她們心虛的表情比母親的更明顯。

「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我問，她們則面面相覷，當着我的臉前交頭接耳。

「怎麼辦？要告訴她嗎？」

「不可以，我們答應了就要做到。」

「但這樣真的好嗎？只有她不知道⋯⋯」

「噓，別說得那麼大聲。」

我很想告訴她們，我聽得很清楚的。她們二人繼續傻呼呼討論，我則是向侍應點了一個完整的十二吋蛋糕。

到蛋糕上來的時候，她們怔怔看着我拿起叉子，叉在正中央的位置，瞪着她們。

「在我吃完這個蛋糕之前，你們有足夠的時間和我說明。」

＝＝＝

「結果在我吃整——個蛋糕之後，她們還是沒有交代清楚。只是說什麼『啊！真的不能說！對不起！我們請你吃飯你別迫我們吧！』。」

事隔一星期，我鼓着腮子向孫醫生訴苦，希望她會說一句「她們真過分」之類的，但醫生卻回答「可能她們真的有難言之隱吧。」

「啊啊啊，那個M到底是什麼人？爽快告訴我不就不用煩嗎？」我高舉雙手，舒展筋骨，在最沒矜持的時候有人敲門進來，嚇得我整個人立刻坐直。

「彩⋯⋯孫醫生！你要的報告⋯⋯啊！」

一聽見這個口癖，我就知道是誰進來了。

「哎喲！很久沒見！在覆診嗎？」護士向我打招呼，她還是元氣滿滿的。

「很久沒見了。」

「最好不要在醫院見面，你說對不對，彩⋯⋯孫醫生！」護士向醫生打了一個眼色，醫生笑了一下就打發她走了。

「她總把你叫成彩孫醫生。」我笑着說。

「因為她之前習慣叫我的名字，但大家上班的時候太親切的話會有失專業感才說不如改口。結果她就叫成這個樣子。」孫醫生無奈一笑，看了一眼護士剛送上的報告，又繼續我們失憶一周年的覆診。可惜我已經沒什麼進度可言，大部分的事情好像已經想起來，而對於我很在意的1%，醫生還是用99%的理論安慰我。

真的因為我能想起99%的事情，那1%的事情就不重要嗎？

「不是不重要，而是世事不能強求完美。」孫醫生不嫌其煩和我說明。

「道理我懂，但是我實在很在意。本來頭腦已經笨了，還不忘了重要的事。」

「就像是不拿下目標不會鬆開口的柴犬吧。」孫醫生笑了笑，從抽屜拿出一顆糖果遞給我。「對自己仁慈一點吧，世上有很多困難的事情了，別再為自己添加壓力。」

「我又不是小孩子。」話是這樣說，我還是拆開包裝吃了糖果。

孫醫生又問了些基本的問題，寫好完整報告後我還就能走了。

「吶，紗夏さん。」在臨別之前，醫生喊停了我。

「是？」

「我想問一個很愚昧的問題。」醫生拿着筆，如貓靈性的眸子看進我眼裏。「失憶的時候，你忘了和大家的共同回憶，是不是很痛苦？」

「痛苦嗎？」我放下打算開門的手，背靠着門思考。「那更像寂寞吧。大家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而我本應該是知道的其中一份子。」

「那如果對你重要的人忘記了你，你覺得那會很痛苦嗎？」

「如果是我忘了重要的人⋯⋯」我垂頭抱胸思考一會。「那只要不跟我提起那段回憶，那個『重要的人』對我而言就只是不存在的記憶。如果是對我重要的人忘了我的話，那我就要連同對方忘記的部分好好記着吧？這應該會是逃避不了，而且更痛苦更孤單的事情吧？」

「這樣啊。」醫生拄着腮子，若有所思般點點頭，忽然笑了出來。「還說自己笨，你的頭腦不是很清晰嗎？」

「謝謝你的誇獎，但為什麼要這樣問？」

「因為想了解更多。」醫生向着我咧嘴而笑，露出可愛的虎牙。

「醫生也是人，也有不了解的事情。嘗試知道多一點對病人也許有幫助。」

＝＝＝

我向醫生道謝，離開診室，拐了一個彎來到自動販賣機前買飲品。我蹲下來拿起罐裝咖啡的時候，又聽見那把朝氣勃勃的聲音。那位護士剛剛送人進病房。

「真是很有活力的人。」我呷一口咖啡，想起穿着護士服的身影，想起她在值夜班的時候還能精神滿滿的樣子。

在死氣沉沉的醫院，也許正需要她這樣的人。

我拿着黑咖啡，路過她所在的病房方向，看到她為新進來的病人說明。

當我一步一步走向醫院大門時，在平凡不過的瞬間，腦中有東西連起來的感覺。

茅塞頓開的感覺來了。

我猛然回頭，加快步速，剛好遇上護士從病房走出來的一刻。她正想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拉着她的手，來到沒什麼人的走廊。

「那個，有什麼、」她露出疑惑而無辜的表情，褐色的眸子直直看着我，完全沒有半點逃避。

「我開門見山。」我緊握手中的咖啡罐，對上她坦蕩蕩的目光，我什麼也未做就已經在動搖。可能是我猜錯，但猜錯的後果只是丟臉，我又沒什麼大影響。

「你認識我，而且我們很熟，但現在你在裝不認識我。對嗎？」

一開始她的表情皺着眉頭，說着聽不懂我在說什麼，還會裝無辜說要趕着回去工作，害我一瞬間以為自己多想了。直到我說出自己的假設後，她的反應證明我沒多想。她的演技比起母親、桃和志效的好太多。

「你、你、你大概是認、」她口吃得像癇病，而且滿臉通紅。

「剛才你對剛進院的病人都是正常叫姓氏，但對孫醫生就會有忽然剎車的叫法；而明明當時我當時進院沒多久，你已經會喊我『紗夏』，但硬生生轉回『湊崎さん』。你還說了『因為你是容易跌倒的人』，那時我們明明才見面沒幾次，你想怎樣解釋？」

「啊、嗯、啊。」她的臉愈來愈紅，好像快要被我迫哭的樣子。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要隱瞞？桃、志效、還有母親，到底有什麼我是不可以知道的？」護士想哭，我也很想哭，雙方一起眼眶發紅。

到底失憶之前的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護士被我迫上牆角，從齒縫中透出聲音，像從縫中泄出的風聲。她沒有正視我，而是直直看着走廊的另一端，彷彿害怕有誰走過來這裏。

「不要說是我說出來的。」

＝＝＝

我回到家，母親在廚房準備晚餐，父親則是在客廳看電視。我趁機坐在父親旁邊。

「今天的覆診怎樣了？」父親轉過頭看着我問。

「沒什麼特別。」我簡單回答後，二人陷入沉默，父親又轉過頭看電視。

我想問清楚一件事，但要開口問自己的父親也太奇怪。

「爸爸。」

「怎麼了？」他沒有轉過頭看着我。

「我想問。」我支吾其詞，那個問題很簡單，但要說出口也太難了。

「我結婚了嗎？」

父親扭過頭，他錯愕的表情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彷彿我在痴人夢話，說出奇怪的東西。

「你想起來嗎？」但他這番回答令我確信我沒有說出不合常理的事情。

我微微點頭，他皺起眉間，磨蹭過了半天就已經長出來的鬚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找母親去。

二人在廚房討論了一會，一起出來，要圍着飯桌討論。

「難道我問了很奇怪的問題嗎？」我戰戰競競地問。

護士告訴我的事情，不過是她老早認識我的另一半，一直知道我存在的她才習慣稱呼我「紗夏」。

「我結婚了？！」我吃驚得大叫出來，護士立刻捂着我的嘴。

「噓！對啊，你不是單身狗，但你失憶那麼久卻完全沒想起這件事。」護士壓下嗓子說話，像在說驚天大秘密：

「看看你的左手無名指。」

她這樣一說，我才仔細觀察自己的左手，但沒有明顯的戒指印。真的要聚精會神才看出有一點的色差。

「但、但這也太荒謬了吧？」

「我也覺得太荒謬了，但你想想看，這一年來你的記憶都是靠『看見』才回復的。彩瑛才會說從意外後，那個人沒在你面前出現，大家也刻意不提起這個人的存在。你才一直沒有想起。我是和那個人有連結你才認識我，一天你沒能想起那個人，所以你看到我也沒能立刻想起那個人。」

「但為什麼⋯⋯」回復記憶的原因我沒興趣，我更在意的是⋯⋯

那個人為什麼一直沒有出現？

那個比父母、朋友更應該第一個出現的人，為什麼到現在還未出現？

這就是我想從父母知道的答案。

我緊握雙手，嚥下口水，瞪着他們之間的空隙。氣氛沉重得可以壓跨所有人，我漸漸感到快要透不過氣，好像有誰悄悄抽走這裏的空氣，這裏變成真空，要把所有人壓扁。

最後母親嘆了一口氣，她站起來，回去他們的房間，遞給我一條鑰匙和一張便條。便條上寫了一個我沒印象的地址。

我抬起頭，對上母親的視線，她似是讀懂的我困惑，指着便條，開口說：「你對這裏沒有印象嗎？」

「沒有。」

「那你自己去那邊看看吧。」母親又坐回父親的旁邊，雙手擺在桌上，不斷收緊放鬆拳頭。

「你曾經問我，大學畢業兩年後的日記都去了哪裏吧？」母親停頓半晌，最後才指着我手中的便條。

「全部在這個地址裏。你的問題，你說過想不起來的重要事情，應該在這裏可以找到解答。」

「那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我答案？」我歪過頭，不理解這種曲折的做法有何益處。

「因為這不是我們，你的父母可以解答你的事。」

父親總算開口，他的聲音愈來愈嘶啞，像一頭老牛的哀鳴，細訴他的無能為力。

「這是屬於你們倆的事情，只有你們自己才能解決。而那裏，是屬於你們的家。」

＝＝＝

你們的事。我和我另一半的事。

事隔一年多我都不曉得原來自己有另一半，父母、朋友、可能連同事甚至是醫生護士也聯合向我隱瞞。為什麼？這件事有什麼不可告人嗎？

我來到便條所寫的地址。這裏是一座公寓的五樓單位。我用父母交給我的鑰匙打開門。

因為實在急不及待希望知道結果，隔天星期五下班後我立刻拿着鑰匙趕過來這裏。從公司過來的時候，雖然是一邊按着谷歌的指示過來，但中途好像身體會自己懂得走，不看地圖也知道怎樣走。也許這和游泳和踏自行車一樣的道理，小腦會替你的身體記得該怎樣走。

嗯？為什麼我會記得小腦的事情？

不過我中途也遇到一點小障礙，在橫過其中一條馬路的時候，因為瞥見停在等候的白色驕車，身體竟然動不了，呼吸擅自加速。我靠着燈柱，捂着頭，大口喘息才回過氣來。原本第一次綠燈可以過的馬路，變成我得待那輛車走了之後才有辦法過馬路。

這下子我知道，當初撞上我的車就是白色轎車，但知道這樣的資訊對我沒有意思，那不是我需要的1%。等驕車遠去後，我拔腿跑起來，已經不再需要看地圖也知道該怎樣去那座公寓。我衝進去公寓大堂時，保安還熱情跟我說「湊崎小姐你回來了」。

果然這裏才是我本該回來的地方。

我進去電梯，手比腦袋更快知道要按在哪一層。在安靜升上去的時候，滿腦子焦慮想着「家」裏的樣子。雙腿帶領我走回去應該熟悉的大門，我茫然盯着陌生的大門，用母親交過的鑰匙打開了門。

屋子裏沒有開燈，我的另外一半應該不在家。我小聲說了「打擾了」就溜進裏頭脫鞋子。我對這裏沒有記憶，但這個空間瀰漫着的氣味告訴我，我很熟悉這裏。我按亮了燈，忽然從房子裏傳來吧嗒吧嗒的聲音，一團泥黃色的東西衝出來，直接撞上我的雙腿。

「痛痛痛。」我忍痛抱着小腿，仔細看清楚，原來是一頭長毛臘腸狗。

牠興奮在我腳邊打轉，眨着不合比例的大眼睛，給我久未歸家的歡迎式。我拍拍牠的頭，翻出被牠厚厚毛髮蓋住的狗牌，牠的名字是”Ray”。

我沿着走廊往前走，Ray就一直扭着屁股跟着我走來到客廳。途中經過廚房，可以瞥見疊起來、已經洗乾淨的便當盒子和一堆可樂罐。客廳的格局很簡單，靠牆的一側一張米色的沙發，另一側就有電視和櫃子，中間放置一張灰色的毛毯。客廳能通往露台，白色的窗廉被束起來。露台前方有Ray睡覺的位置。

在客廳的牆上掛了莫奈《睡蓮》的拼圖。我不可能有耐心拼出這麼大的拼圖，所以一定是我的另一半做的事情。

你就別只顧着拼圖，你要休息！

耳邊忽然響起自己的聲音。我記得自己曾說過這樣的話，但當嘗試回憶起說話對象的樣子，眼角就隱隱作痛。

我捂着額頭，坐在沙發上，閉眼嘗試回憶過去的事情，換來的只有頭痛，彷彿身體正阻止我回憶所有有關這裏的事情。

離開客廳來到睡房。這裏放了一張雙人床。原本這裏就是我的房間，那我躺在床上也沒有關係吧？我大字躺在床上，和伴侶在床上可以發生什麼事情？如楓葉糖漿般纏綿而甜美的事情，想着有誰在呼喊我的名字，有誰含情脈脈注視我，我努力想像，希望在幻想找到確實的記憶，但依然是固定的結果。沒有答案。

我離開雙人床，過去梳妝台那邊。這裏堆滿了化妝品，但全部不是我習慣用的。牌子不一樣，色號也不一樣，可能是把我常用的搬回父母家中，餘下的都放在這裏。畢竟女人就算買很多化妝品，但平時只用習慣的幾種。

我坐在床邊，Ray就跑到我旁邊坐下來賣可愛。長毛臘腸狗不容易養，很好動又容易腰部受傷。現在看牠長得健健康康，毛髮整齊梳理，應該是主人平時照顧得很好。

「你的主人是誰？」我摸着Ray的頭顱問道。

Ray只是吐着舌頭看着我，好像說我就是那個主人。

我環視房間，這裏沒有特別就離開，去旁邊的書房。書房不大，但還是放得下兩張小書桌，各自靠在牆邊。中間有一道隔板分簡兩個區域。一邊放滿書、文件和各種小樂高，一邊放滿衣服設計圖、香薰和一座觀星鏡。

兩邊的桌子也放滿了轉蛋的小玩具，又是企鵝和柴犬的款式。看來我公司位置的轉蛋玩具是從這裏拿回去的。

有衣服設計那邊一定是屬於我的，我拉開那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去，再把十幾公斤的Ray搬到自己的大腿上。

工作文件不是重點，我看見放在一角整齊排列的筆記本。它們高度一致，全用同一款的筆記本。我伸手拿過其中一本純黑色的Moleskin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

我終於找到一直搜尋的東西。工作兩年後的日記本全部在這裏。內容和家裏的日記本也是差不多，但這邊的筆記本有更多感想，差不多是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內容直接得多。我在第一本筆記本就寫下「想要和你永遠在一起」，還有很多出乎我想像肉麻的句子。這裏全是新婚夫婦才能說得出口的甜蜜情話。

這裏沒有M小姐，只有反復出現的「你」。

我還在認真看第一本筆記本的時候，Ray忽然從大腿上跳下來，衝離書房。我放下筆記本，揉着大腿想追上牠的時候，玄關傳來開門的聲音。

「我回來了。」一把聲音隱約響起，伴隨着Ray原地打轉的腳步聲。

我離開房間拐了一個彎就看見進來的人。那一抺黑色的及肩長髮吸引我的注意力，她穿了Diesel的湖水綠衛衣和黑色Adidas運動褲，手拿着白色袋子，裏頭看來裝了便當和可樂。廚房堆積的便當盒和可樂是因為她每餐全是吃那些嗎？她一直垂着頭看着Ray在她腳邊打轉，直到她來到我三步之遙，Ray跑到我的腳邊，她才抬起頭。

平靜的海面漾起漣漪，但很快又平復下來。我看着她烏黑的眸子閃過驚訝，但很快卻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我的另一半，是「她」。

我緊抿嘴唇，想發出一個音節，一個M開頭的音節。她是M小姐，她就是M小姐，她的名字我一定說過上千萬次，但偏偏現現在我說不出口。

快一點，你說得出的，你不可能不知道的，但最後我口中只吐出無意義的聲音。

「你⋯⋯」她舔了一下嘴唇，又咬着下唇，隔了半天才接下半句。她正思索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你是誰？」

「我、我是、」我的舌頭打結，連自己的名字也說不出。對，我是誰？我是某一對夫婦的女兒、某一班人的朋友同事，還有一個人的終生伴侶⋯⋯

但我是誰？

你又是誰？

我全身冒出冷汗。我知道事情的走向不該是這樣，好不容易對上度數，眼前的人卻刻意扭曲它。為什麼？

「嗚嗚。」Ray在我腳邊發出鳴叫，踏步來回於我們之間，眼裏透出恐懼。連牠也察覺到，現在的情況有多奇怪。

「這裏是我的家，請你出去吧。」她側過身，空出走廊。她每一個字也咬字清晰，清晰得令人懷疑她是練習了上千萬次把我趕出去的台詞。

太奇怪了，實在太奇怪，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如此奇怪，但我什麼也反駁不了，亦提不出不能趕走我的證據。我只能按着她的話，遇出緩慢的腳步，一步又一步離開這裏。從她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沒看着我，而我聞出一陣白花香水的香味。

○○是一個有時候睡前會在空氣噴香水，那就能和紗夏香香入睡；○○是一個喜歡拼樂高和拼圖的大小孩，有時候拼得要紗夏責駡才記得要吃飯喝水和休息；○○是一個遊戲狂，難得放假也只會顧着打遊戲而忘了和紗夏說好的約會。○○喜歡企鵝、可樂和紗夏。

但○○是誰？

我每踏出一步，身體都在發出慘烈的叫聲，聲嘶力竭提醒我不該就這樣離開。我腦海閃過零星片段，從客廳回到玄關的這段路充滿既視感。身後傳來Ray的吠聲，但牠沒有衝上來。耳鳴漸漸出現，由一開始小頻率的「嘶嘶」聲，變成吵得令人頭痛的「嗡嗡」聲，最後我像調對頻率的收音機，聽出那是人聲。

內容我聽不清楚，我只知道是有誰在吵架，吵得很厲害，似要把全世界炸掉的吵架。我花了一輩子才從客廳走到玄關，雙腳插在鞋子裏卻沒有穿好，蹌踉間渾渾噩噩把手搭在門把上。我的視野慢慢收窄，像電視黑白雪花的陰影入侵我的視野。

我舉起沒搭在門把上的手，檢查自己手部肌肉那樣攤開又收起，看着它漸漸被雪花呑噬，成為漆黑一片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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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以前的電視只要出現雪花，用力拍打就會變得正常。

我感到頭頂有陣涼意，還聽見斷斷續續的狗吠聲才緩慢張開雙眼。我回來了。看得清楚後，感覺也跟着清晰，額頭有疼痛和冰涼的感覺，還聽見不斷的狗吠聲。

「噓，你別吵她。」有人小聲命令Ray，後者果不然立刻靜下來。她回頭看着我，發現我醒了。

我正躺在沙發上，她正跪在地上替我冰敷額頭。

「你在玄關暈倒，頭撞到門把。」她陳述事實，聽起來很冷漠。

不過我知道的，嚷着要獨處，實際上很害怕一個人，明明自己快要受不了，但又是是喜歡什麼也扛在自己身上的小笨蛋。

「是嗎？」我接過她手上的冰袋，坐起來靠在椅背，對上她的目光。

「對，可能是血糖低才暈倒，如果你沒什麼事、」她迴避我的視線，正要把她的便當拿去廚房之際，我伸手抓着她的手，她的手是軟軟而微涼，和我自己的完全不一樣。

「別趕我走吧。」我輕聲而說。這一句消失於空氣之中，緊接的是我剛才沒說出口的音節。

「ミナ。」

我像從漫長的夢中回過䄂來。醒來的時候，我明白為什麼不過是走那一小段的路，身體卻起了那麼大的反應，但這如同用最粗暴的拍打卻把電視機修好了。我想起來了。

因為我走了那一小段路，我才出了門，我才跑下樓，我才過馬路，我才被車狠狠撞飛。

不過想起被車撞的經過不是重點，重點是我想起那天為什麼要半夜跑出來。

我和她吵架了。那個她就是名井南，那個我失憶了一整年沒有出現的人，那個我會喜歡企鵝的原因，那個拍拖連結婚超過十年的傢夥，那個我本來想向她求婚最後變成互相求婚的笨蛋。難怪沒有二人互相求婚的畫面，因為我就是用第一人稱看着這件事發生的。

在那天吵架之前的八個月，我們動不動吵架。可能是那種情侶相處日久的不爽期，加上彼此的作息不同，大家壓力也很大，導致我們變成行走的火藥庫。光是應否長期開着廁所抽氣扇這種無聊事我們亦可以吵起來。

明明之前的我們是完全不會吵架的。

不過不管怎樣吵架，那是名井南，一個和我共同越過很多難關後才一起，一個每次吵完架之後我還是打從心底很愛的白痴。

後來我們決定要坐下來好好討論日後的生活，為了調和我們的關係，我們領養了Ray。有了新的家庭成員，彼此之間才和緩下來，之後就真的沒怎樣吵架。只是真的一萬個不幸，那一晚因為Ray抓爛新買的沙發而成了導火線，大家史無前例大吵起來。我們開始翻舊帳，翻着翻着，真的可以連高中時候弄掉對方送的禮物也翻出來駡。可能是覺得吵不過意外有口才的她，可能是不想再吵下去，所以喊着「我不跟你吵！」，我像電視劇那樣吵架吵到一半，忽然奪門而出。

我不管那天晚上正下大雨，傘子也沒拿就跑到樓下，眼見遠處的行人交通燈是綠色，我很自然就衝過去。說到底為什麼要跑出去，我還是很不懂。身體總比腦更快行動，還未想清楚要怎樣反駁就邁開雙腿在跑了。六行線的馬路很寬闊的，更因為是半夜，一輛車也沒有，更顯得寬闊。只有我站在路中央。

「紗夏！」

我跑到路中間的時候，南也追上來，她大喊我的名字，我下意識回頭。我看見被雨水濛朧身影的她正奔向燈柱旁邊，綠色的行人正穩定發出亮光，而我愣住站在馬路行車線的正中央，不曉得等待什麼。

等着她來和我道歉？等着她抱着我哄我？在等到她過來之前，我耳邊首先響起刺耳的剎車聲。

轉頭一看，白色的驕車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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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起我的名字嗎？」她的態度立刻放軟，沒急着趕我走，而是再把便當放下來，蹲在我面前，雙手緊握我的手。

「嗯。」

「你想起你發生什麼事嗎？」

「嗯。」

「你想起我們發生什麼事嗎？」

「你應該知道，我需要遇見那個人，和她聊天後才能想起來。」孫醫生一定有定期跟她滙報我的情況，她們可是同事和朋友，不是嗎？她最常提及的同事就是孫醫生，她和同事最常提及的人就是我。我和孫醫生雖然沒怎樣見面，但因為南而有所連結。

「我知道。」她直接坐在地上，不願鬆開手。

「所以你剛才才裝作不認識我嗎？你才沒來找我嗎？為了不讓我想起你是誰。」

「算是吧。」

「因為你內疚嗎？」

南嘆了一口氣，鬆開我的手，轉進去房間，拿出一本純黑色的Moleskine筆記本遞給我。我記起高二之後為什麼我會勤奮每天寫日記，因為她有在寫。如果不是瞥見她在我的名字旁邊寫下「喜歡」二字，我也不會有寫日記用代號的習慣，亦有了不把感情寫進日記的習慣。直到兩個人在一起了，我才放膽把感情投放進文字裏。

她坐到沙發，讓Ray坐在她的腿上。她撫摸那厚實的皮毛，說：「我不擅長把那些感受說出來，所以我有多詳細寫多詳寫，全都寫進筆記本裏。」

在醫院的時候，她不是寫病案，而是把不能對我說的話寫下來。

我翻開第一頁，第一頁寫的日期正是車禍的那一天。她為了這件事，特意開了一本新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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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死掉吧不會死掉吧不會死掉吧不會死掉吧不會死掉吧不會死掉吧」

⋯⋯

「為什麼會是你在我眼前被撞飛的？為什麼是你？」

⋯⋯

「你送進醫院去，是彩瑛替你動手術，而我只能為你安排單人病房。本來以為你只是短暫失去視力，但當發現你連我的聲音也忘記的時候，我真的很後悔，是你討厭我吆喝你的聲音嗎？彩瑛要我當你的主診醫生，希望你能想起什麼，但當我碰你的手，你聞到最喜歡的香水味道，你什麼也沒想起來，我還要裝作平靜，跟你說很多人都能回復記憶，我的心像被車碾過再放進絞拌機裏般的痛。我寧何是我被車撞飛重傷骨折，也不想是你沒受傷但忘掉我。」

「你忘了我的體溫，我的氣味，還有我的聲音。」

⋯⋯

「沒想到志效會是差點說漏嘴的那個人。我跟所有人說，不要向你提起我的存在。我還未從那天的畫面走出來，我還未放下我害了你的念頭。如果你忽然想起我，那很好；但想不起來，那也很好，你可以忘掉不快，再開始一段新的人生。就算現在的你想起我的名字，想起你是我的妻子，我也沒信心可以和你正常生活。看見你因為想起什麼而情緒激動，哭鬧着尖叫着，看見你被注射鎮靜劑才乖乖睡着，我更確信這個想法。如果回復記憶令你痛苦，我寧何你哭着忘掉一切。」

「你一無所知就好了，只要你快樂平安就好了。」

⋯⋯

「再一次聽見自己的求婚和被求婚經歷，原來時間過得真快，但你看起來沒什麼反應。當你說其他人認為自己是看似柔弱但又會不完目標不罷休，我真的很無奈。你是這樣的人，你曾經知道，但今天的你卻要旁人轉述才知道，卻不是由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的我告訴你。」

這裏寫的文字糊掉了。沒能看出是什麼。

⋯⋯

「多賢擅自把你拖到我的面前。你記得星星的位置，但記不起我們一起觀星的日子。我在你眼中成了陌生人，你卻誇我溫柔，我真的很難過。為什麼人非要到了失去的時候，才記起要珍惜？如果和你最後相處的記憶，是快樂高興的日常，而不是悲痛的吵架，那會有多好？為什麼明明彼此相愛，卻要花時間在爭吵？但不要緊，現在只有我會記得悲痛的部分。」

「你會忘掉我，而我會繼續愛你。」

⋯⋯

「我想像不到你看見我的時候會露出什麼表情，所以我逃走了。如果我們沒有在一起、沒有在高中相遇、沒有互相認識的父母那有多好。直到今天，我還是會回憶起那一幕。你橫臥在馬路中央，捲成一團，雨水沾濕你的身影。我很熟悉為車禍傷者做什麼流程，但那天我無視那些規則，抱着你不放，不斷大喊你的名字，你也沒有回答我，身體冰冷得像死了一樣，脈搏弱得好像隨時都會消失掉。那一刻我真的很害怕，比自己瀕臨死亡的感覺更可怕。所以不要緊的，我只想你好好活着，你記不起來也沒關係的，不管你是怎樣，你還是我最愛的紗夏。」

⋯⋯

「伯父曾說，把你還給他就好了。我把你還給他，不是因為我不愛你，而是沒有我在的話，可能你會過得更愉快。你的人生少掉一個我，也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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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的話，一句一句對上我的記憶。我像從另一個角度看着自己。南每一頁也寫得很詳細。她說過自己不懂表達，卻把所有想對我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寫下去，每一頁也寫得滿滿，詳細得我讀着讀着心也跟着痛起來。途中有不少水沾濕而糊掉的部分，那一定是因為她是哭着寫的。如果我只讀文字就如此痛苦，那她心裏承受的痛我根本想像不了。我因想不起重要的東西而迷茫，她因我想不起她而心痛。那個感覺是窒息的痛，痛得靈魂出竅，快要透不過氣來。

她耐心等待我翻至最後一頁，最後一頁的內容停在今天早上。從一年多前到今天，她每天也有寫下感受。寫下我忘了她的時光，寫下沒有我在的日子，彷彿如果不寫出來，她就沒法應付龐大的情感負荷。

「你現在明白，為什麼我沒去找你嗎？」南哽咽起來。「我根本沒法⋯⋯」

我根本沒法面對你。我當然知道她會想說什麼。

Ray從南那邊坐到我的大腿上。

我以確實而沉重的一下回應了她。我拿起精裝筆記本，一巴打在她的頭上。Ray立刻跑開了。

「不明白，我完全不明白啊。」本來以為能帥氣說出來，怎料才發出第一個音就很想哭，而且也真的哭出來。我甩開筆記簿，嚇得Ray跑到老遠去。我緊抱着早就紅了鼻子的她。

一摟着南的身體，我知道我找回一直缺失的東西。

「你不是很聰明的嗎！」我聲嘶力竭喊着。「為什麼你覺得我沒有你可以過得快樂！」

忘記名井南的時候，我沒有和人吵架，沒有生氣，但笑着的時候卻覺得沒法盡情笑出來，身體和內心都在提醒我，我缺了什麼。

你的體溫，你的氣味，你的聲音，你的存在。你的一切。我就是缺了你。

哭泣是會傳染的，我聽見她倒抽一口氣，喉間發出低沉的聲音，她跟着我一起哭出來。所以我要來哄你，我要來安慰你，我要你把壓抑了一年痛楚全都釋放出來。

別人交給我99%碎片也沒有用，它們全都是靠着你才串連在一起。你是最後一塊拼圖，維繫所有拼圖的木框。如果你一開始說清楚，我就不用每晚想着在夢裏對我溫柔微笑的人是誰；我就不用捱了一年才知道真相；我就不用讓你心痛了一整年。

你不是口才很好又很聰明嗎？為什麼連這麼簡單的事情也不懂。沒有你這1%，你憑什麼認為我可以快樂？

兩個人像傻子抱着一起，從沙發滾到毛毯。我們說不出話，互相擁抱，躺在地上一味在哭泣。愛情就是互相在對方身上挖出一個空洞，填上自己的部分。與對方分開的一年，確實不會因為吵架的事而心煩，但內心卻空了一大個洞，冷風都刮進裏頭，那時候想念的，就是你的體溫。

別再為愚蠢的事情而吵了，人生沒那麼時間可以浪費。我只是想珍惜所愛的人，想連同空白的一年好好疼愛懷裏的人。

我們哭得沒有淚水可以再流，眼睛乾得發澀，把一輩子的力氣的耗光了，我們才捨得分開，面對面坐着。剛才溜開的Ray竟然咬着紙巾盒過來，我們分別抽了半盒紙巾出來擦眼淚和鼻涕。

「現在，是要怎樣？」南把紙巾團堆起來，形成一座金字塔。我和她坐在地上，靠着沙發而坐，茫然看着黑得發亮的電視機。

一切來得太快，亂成一團的繩結一下子就解開，拼不好的拼圖一下子拼好而且掛在牆上。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解下自己的項鍊，悄悄把結婚戒指還給我。上一刻我們還像男女主角哭得轟轟烈烈，下一刻我們卻完美接上兩年前平靜的日常。沒有吵架，沒有爭執，兩個人安靜待在一起就滿足的日常。

事情好像不該那麼簡單就完結，失憶一年的我和消失一年的她應該要在撒哈拉沙漠相遇，在風沙中互相奔向對方的懷裏，來一個久違的吻，然後說出驚天動地泣鬼神的告白，沙塵暴再來把我們蓋過。只是現實終是平淡，戲劇般的失憶情節很容易解決。

想起來就好了。

我的肚皮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大哭一場也很消耗體力。現在的我只想吃東西，沙塵暴可以遲一點才來。

「汪。」Ray似是回應我般吠了一聲。

「要去吃晚餐嗎？」南靠了過來。

「話說你也吃了很多天的便當，還喝了不少可樂。」我用頭敲了南的頭。「你不是會煮飯嗎？」

「沒有你我煮什麼？煮寂寞來吃嗎？」南依在我的肩上，伸手摟住我的腰。「寂寞不能填肚子。」

「那是借口。」

「你管我？」

好像再爭論下去又會變成一點也不久違的吵架，Ray自動自覺跑來我們之間，坐在我們戴上戒指的手上。

「不如我們來簽協議，以後別再吵架好嗎？」

我從漆黑的電視機倒影看着南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動着嘴巴。

「這一年已經累了。」

因為你得一個人支撐着空洞的危樓，現在我回來，一切都會沒事了。

「嗯。」我也跟着放鬆下來，好像很久沒試過全身放鬆的感覺。彼此享受短暫的沉默，現在的我不需要撒哈拉沙漠。

「吶。」南輕聲說話。「你能找到這裏，我真的很高興。」

這要歸功於說漏嘴的多賢，但為了她的福祉，我還是不要說穿好了。不是所有想到的話語該說出來，各自收起最有傷人的一句話，生活會變得不一樣。

明明我們就是彼此相愛，何必彼此傷害？

「吶，明天你要上班嗎？」我用手拍拍她的臉頰，她用臉回蹭我的手。

「是想我請假嗎？」南閉上眼睛，把全身的重量靠到我的肩上。

「嗯。明天就待在家裏睡覺，看看電視，扮家家酒，還有溜狗。」

我跟着她一起閉上眼睛。雖然肚子很餓，但比起尋找食物，我更想待在這裏。

手被狗坐得發麻也好，肩膀被人壓得發酸也好，坐到落枕也好，我只想待在這個空間，待在我們的完整的家裏。

「吶。我肚子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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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後碎碎念：

這篇本來早一點點想改好拿來發，但因為和某篇文題材撞車到飛起來，我就遲一點（其實就是拖延）來改🙃。

這篇的稿我是在2019年寫好的。那時候在舊坑，唯二有人找我一起寫合同（大家寫一篇文然後合起來出的同人本）我當時就交了這篇稿子出去，然後⋯⋯就沒然後了(´･ω･`)流了。於是這篇稿子就一直存在我的電腦裏。

輾轉間來到2021年，我人在37坑，這下才想着「啊，不如拿這篇改改好了」，然後我就高速撞車了(´･ω･`)就在我想改的時候就有人發文了🤣於是我再次把它放到一邊去，直到我聽到Donut hole 這首歌。我腦袋「叮」一聲，彷彿找到那篇稿子的missing piece。

Donut hole 是ハチ亦是現在的米津玄師作的曲子，在2013年提出時我就有聽過（那個時候的我都泡在Niconico和Vocaloid的圈子），那個時候已經很多人說神曲，但當時的我是不喜歡的(´･ω･`)

然後到最近（就今年的事）油管的演算法推了這首歌。這回就喜歡上了🤣歌詞也是我喜歡的風格，然後更更更重要的是，這首歌給我靈感完整這篇稿。

2019年的時候我就覺得「好像還差了什麼」，合同不成事可能是讓我Hold這篇，沉澱一下，今年才完善了它吧。

這篇久遠得我忘了靈感是怎樣來的，好像是因為那時候合同的題材是回憶，然後我的腦袋才Bomb想到失憶的題材。所以我也沒什麼好碎碎念，大部分的靈感來源我也忘記了，留下來的就只有當時的稿子。

啊，那個時候我應該粉上Twice了，因為我記得參考衣服就是南的Diesel湖水綠Hoodie🤣

會否一邊愛着一個人一邊和對方吵得很厲害？我覺得會發生吧。世上無奇不有。

其實我還挺喜歡這篇稿子的，雖然有些位置是Bug Bug的，但⋯⋯但就讓它是這個樣子吧。比起追求邏輯通暢，我更想是故事裏的人得到幸福。（我總覺得最近的我寫不出這麼認真的劇情🤣

而且認真的劇情⋯⋯吃力不討好🥲

就這樣吧，今天沒有回禮可送，這個故事拖了兩年，就讓它在今天完成歷史任務吧。

我今天才發現要找名井女士的右側顏難度比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