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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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為什麼生日要吹蠟燭嗎?」你問,可能是看見我點煙時,擁有跳躍思維的你聯想到。
「為了把細菌吹在整個蛋糕面上。」我蹲在地上,整個人縮起來,用手護着凜冽冷風中的脆弱火苗,小心翼翼點燃煙頭。
「一如概往不浪漫啊。」拉高圍巾,你嘆了一口氣,和我一樣蹲下來。
「你也一如概往嫌棄我這份理性。」
沒有理會我,你自顧自說下去。
「古希臘人會在用蜂蜜製成的小蛋糕上插上蠟燭,奉給月亮女神阿提密斯,因為燭光和月光很相似。」
就算面癱的我露出不感興趣的樣子,拿出手機滑面書,你依舊興致勃勃說下去。
「然後古時不同地區不約而同都相信煙是可以把祈禱祝願帶給神明的,接着就演變成『生日許願後要吹熄蠟燭』的說法。」
「哦。」我吸了一口煙,再慢慢吐出來。在人造光的照耀下,白煙比平時還看得清楚。那太刺眼了,我把手機收回袋中。
「話說平時去寺廟的時候也要燒香,也是一樣的道理吧。」你看着微弱的橘光,莫名感慨起來。
「應該是吧。」我把香煙塞回口中,漫不經心回應。
凌晨時分,接近地平線的天空仍染有不夜城的白光。我和你站在遠離人煙的水泥橋上,為了躲避寒風而蹲着聊天。
煙頭上的橘光不及手機屏幕光亮,在這裏卻是唯一的光芒。窈窕的白煙在我們眼前起舞,打轉,最後在空中消散。
「你戒煙吧,小心肺癌死。」你又開口說話,我猜你是笑着說的,我好像不曾見過你笑以外的表情。
「吸煙只是提高肺癌的機會率,不是直接導致肺癌。」我轉過來,刻意朝你的方向吐出白煙。
果然,你是笑着的,就算把煙吐在你面上,你也只會輕輕撥開,面上還是那個笑容。真誠的笑容擠得眼角魚尾紋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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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人類相信煙是傳遞信息給神明的媒體。我記得你這樣說過,只是我忘記你文藝的說法,只好用你一直嫌棄的不浪漫句式。
現在我有疑問了,煙是「只能」傳給神明那麼吝嗇嗎?其他東西就不可以嗎?其他人就不可以了嗎?
傳給你就不可以了嗎?
我看着手中的三枝香,又看看你。看了你一眼後立刻垂着頭,專注於微弱的火光。因為太微弱了,就算直接看也不會覺得刺眼,和香煙的火光差不多的亮度。說起來,你不會知道勒克斯是照度的單位吧。我也知道你不知道的東西的。
橘黃的小火花緩緩從頂端走下來,它們走過的路只遺下了無生氣的灰燼,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白煙,在空中打轉,翻騰,我順着它們的路徑往上看,最後煙在你面前消失,就像我朝你的臉吐出白煙,你輕輕撥散它們那樣。
你還是擺出平時的笑臉,只是你的笑容鎖在樸實的相框中,別人給你的Caption是天妒英才。
可能是希望讓你看來帥氣一點,還特意P圖,讓照片中的你皮膚光滑得像氣球,眼角的魚尾都消失了。雖然我可以走去看真正的你,但躺着的你也被人粉飾得沒有一丁點皺紋吧。
我的視線來回於你和白煙,最後還是決定搖搖手上的香,甩開搖搖欲墮的灰燼,白煙隨着我的動作改變形狀。我向你鞠躬,這會是我對你最有禮貌的一次。
我來到走廊上透一透氣,卻發現不論是在哪裏還是充斥着香的味道。煙味充斥着每一個角落。
有幾個和我差不多年紀的人朝這裏前進,他們一身黑衣,默不作聲,踵接肩摩前進,他們是互相認識的,但在這裏卻交談不了。
因為一開口就會是和你有關的事。
他們都是我沒見過的臉孔,我猜是你之前的同學。房間裏傳來拖拉椅子的聲音,有一個老人家需要別人挽着才能站穩,坐在椅子上休息,然後在房間的正中央又放了一張椅子,放了你的西裝和皮鞋。
儀式快要開始,我一點也不想看見你那套熨得筆直的西裝,擦得發亮的皮鞋會變成怎樣。
這裏擠不到太多人,我看了你最後一眼,掉頭離開,和你的同學擦身而過。
身後為哀慟的喊情,混和着悲傷、憐憫、憤怒,所有情緒都混和在剛才的空間。現在我只想逃離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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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母失去寶貴的兒子;你的妹妹失去至親的兄長;你的舊同學失去一同拼搏的朋友。我失去的,只是認識不到五個月的工作伙伴,連朋友也來不及當的你。怎樣也好像輪不到我為你悲傷,找不到為你悲傷的的身份。
我以緩慢的步速離開大樓,忽然覺得就算是別人嚷着污染嚴重的空氣也比裏頭的空氣還要清新。
然而,這短短五個月,我是第一個知道你難過,壓力大的人,我也是最接近你,一整天都會見面的人,偏偏沒有為你做到什麼。
你短信時輕描淡寫說自己可能撐下去,還加了一個諷刺的哭笑不得顏文字。
我應該立刻打電話給你,而不是婆婆媽媽思考半天要怎樣回覆。
你說要留下來完成其他工作的準備。
我應該跟上你,而不是拋下一個BYE BYE 就去找朋友。
你問我開會細節。
我應該立刻為你弄好所有繁文縟節,而不是說「交給明天不用上課的你」。
然後你還真的翹課了,永久那種。
你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留下,沒有人知道你跨過圍欄的原因,沒有人知道你最後看見的景色是怎樣的。
你遺下一大堆疑問給我,你遺下我永遠不知道答案的問題給我。
我該怎樣做?起碼告訴這個答案給我才走吧。
站在馬路旁邊,看着行人信號燈由紅色轉成綠色,我沒有過去,反而從口袋拿出一包煙,嘴裏叼着一根煙,走去人跡罕至的後巷裏,蹲下來掏出火機點煙。
雙手還留有剛才香的味道,那種煙味比香煙的還要臭,聞到這陣味道,一個失神就被煙嗆到,開始咳嗽,連口裏的煙都吐了出來。
嗆鼻的煙衝進我的氣管裏,直接刺激肺部,煙走過的地方都有灼過的痕跡,我不斷乾咳,完全停不下來。從濕潤的肺部咳出空氣,又吸了一大口煙進去,如此重覆着,喉嚨乾到不行,反之我的眼角開始濕潤。
「你戒煙吧。」在嗆到連淚水也飆出來的時候,我聽見這句話。
所有事情又回到橋上的一刻,我穿了同一件藍色大衣,棗紅色毛衣,以同樣的姿勢吸着煙。你在我旁邊露出笑容。對不起,我沒想過是你對我的最後笑容。
「你這個混帳,所以才說那番話嗎?」我咳得半死,想起你跟我說關於煙的話。你說話真的婉委得要死,沒有人能猜到你想說什麼。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沒有人勸我戒煙,也沒有人和我說話,更不會有人告訴我現在該怎樣做,但煙讓我開竅了。
模糊的視野幫不到我,只好以顫抖的手摸索地上的香煙,隨便擦一擦煙屁股,我又把煙塞回口中,用力吸一口氣,再使勁吐出來。
你會收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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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信投進火中,它燒得吱吱作響,朗讀我寫了的內容。兩頁紙的書信很快就化為灰燼,沉默躺在盤中。
「爸爸,戒煙吧。」小女孩從露台門口探出半個頭,對着我說。
「已經沒吸了。」我抬頭看着小女孩,示意要她走過來。
她走過來讓我抱着,試圖嗅出我身上的煙味,嗅了半天也嗅不出,才相信我真的沒有吸煙。從她還未滿月就因為煙味而拒絕讓我抱,我就努力戒煙,現在只會偶然才會吸一口,女兒才會一整天監察我有沒吸煙。
「那你蹲在這裏做什麼?」女兒抱着我的頸脖問道。
「爸爸在寄信哦。」我指着鋁烤盤上的灰燼回答,盤上還餘下一點火光,煙還未消失殆盡。
「寄信?」女兒被我搞糊塗了,這是我意料之中的。
「對啊,就像你生日時會許願吹蠟燭那樣,神明才能收到你的願望。」
「所以煙就是郵差叔叔嗎?」女兒天真地問。
「就像這樣。」
「那爸爸要寄信給誰?」
「一個重要的人。」
我看着最後一縷白煙在空中消失,這份信已經完全消散於空中,你在風中就會讀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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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生病,是為了讓我沒時間悲傷。